吾美吳美（下集）

女孩蛻變成女人的多重角色轉換，沒有人應該被「定義」，因為自己是唯一人生故事中的女主角，沒有人的人生故事相同，我們用歲月淬鍊人生智慧，敘寫獨一無二的生命情節，既然如此短暫的生命歷程，想要盡情綻放華麗冒險，還是安於平凡日復一日，都是女性自主的選擇，即使後悔選錯路途，只要生命終點前隨時可以轉向重來，在此之前，我們要培養的是有勇氣面對、有能力翻轉、有智慧與意識上的覺醒。知識與閱讀是透過不同的人生脈絡，擴大認知，我想吳美阿嬤此生的不容易，在於未受教育，認知上有所侷限，她絕不甘於平凡受限的人生，想要突破現實卻不得其門而入，她不知道受教育可以獲得什麼，但是她知道只要認真唸書，也許人生可以比較不辛苦，可以有更多的可能性。

接續上集，展現了她堅韌、勇敢、自由、大方的優點後，我還是要公正客觀的揭露她的缺點，她總是有股難以控制的易怒脾氣和隨時可能爆發的情緒。在她身邊，總得小心翼翼，尤其是他異常忙碌的時候，我們常會因為一句無心的話語，一個微小的失誤，都可能引爆她內心的炸藥庫，所以從小我就特別會察言觀色，少了孩童該有的爛漫純真，也未學習到面對問題該如何理性解決或是溝通，她總是習慣用異常激烈的言語謾罵，或長時間擺出臭臉。犯錯後，除了受她的情緒荼毒外，還經常上演被小竹子毒打一頓的戲碼，隔天甚至不能穿短褲上學的窘境。更讓人感到心累的，是她對細節的糾結與掌控。她從不是個惡毒的人，但她那種陰晴不定的個性，確實讓她帶上了一絲慈禧太后般的威權感，讓人難以真正親近。這樣的強烈性格不免讓我想起紅樓夢的王熙鳳與張愛玲筆下的曹七巧，我想這一切，源於她對自己情緒起伏卻找不到一個釋放的出口，存乎一種本能性地反應，這是慢慢在成長過程中，對於她性格上的釋懷與理解，也逐步審視自我面對難題的回應過程。

既然她的怒火，是不講理性的本能，她自己轉述，某日在自家菜園裡採收蔬菜，那位昔日好友「情敵」站在田埂旁，冷嘲熱諷極盡言語上的挑釁，叨叨絮絮阿嬤是不是用了什麼爛招數才讓學霸爺爺鍾情於她，她的理智線瞬間崩塌，怒氣徹底爆發。她完全沒有猶豫，直接舉起了手中割菜用的小鐮刀。渾身散發出的那股「看我如何對付你的臭嘴，大家一起魚死網破，同歸於盡」的盛怒與殺氣，讓這位前閨蜜徹底嚇壞了，立刻狂奔而逃。她成功捍衛了她自以為是的尊嚴，但那把菜園裡的鐮刀，也徹底斬斷了這段曾經的友誼，當然這樣的事蹟立刻在小小的村莊傳開來。阿嬤用行動證明，在她的世界裡，自尊不容許任何人有一丁點的踐踏與詆毀，必須用最極端的方式來捍衛自己，當然完全不能贊同她的回應與恐怖做法，雖然受了委屈，是否有其他面對的可能性呢，野蠻的驕傲，真的驕傲得起來嗎？還是解一時之氣罷了！

雖然如此暴烈的性格，卻在家庭面臨存亡危機時，又能展現出了驚人的戰鬥力與智慧。在「七堵外遇」事件中，她沒有選擇躲起來哭泣或默默忍受，她用最直接、果敢的正面迎戰。在鄉下一接獲線民消息，立刻單槍匹馬北上，找到了在七堵與小三同居的爺爺。沒有多餘的哭鬧或辱罵，她反而異常冷靜，明白木已成舟，多餘的言語在當時毫無作用。在爺爺與小三面前，她直接狠狠甩了爺爺一個巴掌。那記響亮的巴掌，不僅是宣洩被自己男人背叛的怒火，更是一記賭上家庭未來，劃清界線的軍令。她用眼神向那個外來的女人輕聲卻堅定的宣告：「如果要跟我們回家，就老老實實的當個細姨，妳跟肚裡的小孩，總會有你一口飯吃的。」，小三本是風月場所的主，自然也看多了人情世故，並不笨，這個連自己女人都保護不了的男人，妳能指望他給妳什麼未來？而這強悍的大老婆敢當面打男人，就知道這個家是誰在做主。便立刻回絕阿嬤說道：「我要去嫁人了」，當我聽到這段陳年往事，我真心由衷佩服阿嬤的策略高明，完全沒有像肥皂劇般地攻擊小三，而是徹底暴露了爺爺的軟弱與無能，讓外遇看清這個男人將來無法護她周全的殘酷事實。這場驚人的家庭保衛戰，最終成功瓦解了對方的幻想，維護了她的婚姻，也從此斷了爺爺花花腸子的念想。

事實上，阿嬤雖然對內是性格嚴厲強悍，但她對外是活潑開朗、容貌身材姣好，爺爺不幸過世後，她的芳齡才四十歲，風華正盛，身邊一定也不乏追求者。我曾好奇地問她：「你年輕時難道沒想過改嫁嗎？難道想要領一塊貞節牌坊嗎？」，她笑著回答道：「不是沒想過，也有人介紹不錯的外省對象，但是帶著一群囡仔，如果被苦毒怎麼辦？哎！查某人啊！會透尾一個就會到尾，沒那個命啊！」。她真正的心結在於害怕自己的孩子無法被善待，母性的保護慾最終壓倒了個人情感的渴望，當然還有傳統觀念的束縛。然而，在那些漫長的歲月中，她是否也曾偷偷談過一些見不得光的愛戀？是否有過短暫的、秘密的心動？我無從得知。因為我懂事後，她早已收心「收山」，專心當一個阿嬤。也許到了某個年紀，已經不再執著於自己的情感，而把全部重心轉移到照顧與培育孫輩的責任上。她一定有屬於她的秘密，每個人都有，而這些愛戀、遺憾與未曾說出口的渴望，終將一併帶進棺材裡。

她經歷過日劇統治、政權交換、經濟起飛、科技進步的時代，我始終無法確定阿嬤這一生是否感到快樂或滿足，她那鮮明、強烈的性格，習慣用情緒來表達自我需求，受過現代教育的我明白，情緒宣洩應該是經過知識與道理的轉化，我必須成為一個與自己和解、更能體貼他人的女性，昔日的遺毒不能阻礙自己，成為更好自我的藉口。除此之外當然還是相當敬佩她的堅強與勇氣，以及大方與自由，絕不委屈求全；擁有不願落伍、學習新知的靈魂，凡事只要在理的，也聽得進勸告。重要場合定會盛裝出席，這份對「自我體面」的追求，是一種不向困境低頭的姿態。午後想要吃碗薑絲肉湯，便會立刻替自己煮上，別人家有的電器也絕不落後添購，孫子闖禍了自然由不得外人教訓，在外先護孫（有時候真的是睜眼說瞎話），其餘回家關起門來再說；冬季戀歌裡的裴勇俊，陪伴她度過無數個枯燥復健的日子，看見八十歲的阿嬤眼裡滿是粉紅泡泡，重播可以一看再看，想來韓劇真是功德無量，真的可以讓堅強一生的悍婦，重溫少女戀愛的滋味，所以由此判斷她喜歡的是奶油花美男，白面書生型；她就是這樣一個既傳統又不那麼傳統的女子。

最後與她親密的互動，是每個月回家幫她剪指甲的時光，自從外傭小姐一次不小心剪掉她一塊肉，血流不止，我便告訴她等我回來在剪，至此留著指甲等我，便成為我們的專屬默契，我們在這過程會聊聊吃藥的成效，外傭小姐又哪裡惹她不高興，弟弟大陸出差歸期還多久，最近看了什麼韓劇，彼此分享一些家人、鄰居的八卦消息，這些細碎的家常呢喃，彷彿又將我帶回童年時期一起同榻而眠的夜晚，以前是她護佑我成長，現在我陪伴她老去，如果這樣的歲月靜好可以一直持續，我絕不抱怨她太囉唆，不急於逃離她的掌控，我願意不貪戀世界的美好，只為可以多陪她一小段最後的人生旅程。永遠記得見她的最後一面，那是一個平日的夏日午後，她站在窗台前，嘴裡念叨著到底要不要嫁人？表妹都生第二個了，那眼神中的不捨與矛盾，彷彿濃縮了她對我自私的愛與佔有，一方面既希望我循正常人的軌道，卻又真心不願我嫁人「離開」她身邊。我完全明白這樣的矛盾，因為她僅僅是一個不被理解的孤單的老人罷了，人性中本就有太多的衝突、矛盾與複雜，人際關係亦是如此，願我能從她身上學到堅韌的優點，但是也能從她性格缺失中得到警醒，自己可以更雍容平靜地面對世間難題，不要總是反應過激，讓情緒左右理智。如果她知道我至今未婚，或許會又高興又難過的；無論如何，我想惟有繼續創造更多精彩的人生故事，才是對這位「黑貓戰鬥士」最好的繼承與超越，永遠的吾美才能真正地致敬吳美。